天川

在看见少羽手里的一打光碟之前，季布从来没想过他还能有这么多的黑历史。
“我特地为你们准备的，帮你们找一找当年声名大盛的四重奏组合的默契。”这位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姿态闯进排练厅打断了他们的第一次合奏排练，兴致勃勃地说。

哦，这个小破排练厅什么时候还有了显示器。

季布在他着手把光碟塞进播放器里的时候抬起头表示抗议：“我不觉得把我们一个星期一次的排练时间浪费在回顾年轻时候糟糕的演奏里是个好主意。”
“作为十年之后第一次合奏排练的特别环节，不用谢。”少羽笑嘻嘻地说，在四个人复杂的目光里迅速地按下播放键。

阻止未果，钟离眛自欺欺人地抬起手捂住了耳朵，往屏幕上扫了一眼，又转而用手捂住了眼睛。
“感谢你让我又回顾了一次我还留着飞机头的样子。”钟离眛有气无力地说，“我以为这段黑历史早就可以进垃圾箱了。”

光盘里是组合成立的第二年他们的一场公益演奏会，第一首曲目是德沃夏克的g小调引子与回旋。
回忆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奇妙的东西。排练室在屏幕里的演奏开始的时候突然间陷入了奇异的沉默中。季布在昏暗的排练室凝视着被光盘记录下的年轻时候的自己，留着长发，揉弦的幅度刻意精细，演奏的时候总是阖着眼，又在间隙频繁的睁开，和右边的大提琴手四目相对。

重新审视当年的演出之前，他从来没发现当年他和英布在演奏时候的眼神交流多得那么不同寻常。“你看他的眼神就像你们两个明天就要结婚了。”当年也有人这么调侃他。可是对他自己来说，这可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
他阖上眼，放任很多思绪满满淹没他。年少时很多模糊的过往交杂着浮现在他眼前，又倏尔消失不见，抓不住一丝痕迹。
在逐渐走向激昂的乐声里，季布蓦然感到一束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稍纵即逝，仿佛是他的又一个错觉。

“你是开车来的吗。”排练结束，五个人前后走出排练厅。季布最后锁好房门，看见英布靠在墙边，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排练室斑斑驳驳的大门。
他愣了一下，立刻说，“没有。”
其实他的车就停在拐角处的公园前面。他用眼尾迅速扫了一眼停车的方向，继续圆这个谎，“早上坐地铁来的，附近路况不好。”
很难说英布是不是看穿他说了假话，他的语气破绽重重，今天大学城附近的交通也一直很通畅。但是英布包容了他的谎话，大提琴手换了个姿势，问他：“你现在住哪里，我可以送你一程。”

车开得很慢，在满是大学生的街道上缓缓前行。季布摇下一半的车窗，越过模糊的雨丝打量这条当年十分熟悉的商业街，他记忆里拐角处的唱片店已经变成一家手工冰淇淋作坊，门口排着颇为可观的一截小长队。
“我以为那家老古董唱片店还能再坚持几年。十年前我还在这里淘到过一张海菲兹的黑胶。”他说。
驾驶座上的人微微转过头看他，“你毕业以后一直没回来过吧。那家店已经关门很久了。”
季布怔愣了一下，又转头看了那个陌生的拐角一眼，时过境迁的疼痛在这一刻抽丝剥茧一样地显露出来。但他只是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是吗。”

接着他们沉默了很久。他们可以谈乐团，谈往事，谈音乐，话题有很多很多，可以很客气，也可以很热切，全都不至于尴尬。但是在这二十分钟里，他们只是沉默。
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沉默更好的方式来共度他们共有的二十分钟。

直到车开出公路，季布才又开口问“毕业的时候我送你的那张黑胶，你还留着吗？”
“那张卡拉扬指挥的勃兰登堡协奏曲？”英布直视前方，用难以辨别的语气说，“还在我的收藏里，不过很少听。”
季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英布又说：“我不喜欢这张唱片。卡拉扬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太圆滑了，就跟你一样。”
“什么？”他有些惊讶地反问，“我还是第一次见过把人比作唱片的。”
驾驶座上的人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是差不多的表情，差不多的语气，我永远看不懂你在想什么。”
季布不由自主地转头凝视他，驾驶座上人的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话语里既没有懊丧，也没有不悦。好像这句话只是他的无心之言，就跟抱怨今天天气不好，中午吃的餐厅难吃一样轻描淡写。

原来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这样的人。季布垂下眼，心不在焉地想。你说看不懂我，又何曾看得懂你呢。若非如此，我也不至如此胆怯，只要你再多露出一点点就好，什么情绪都好。
这是他十年前所想的，也未尝不是他现在所想的。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多年来他好像一直停在原地。

车停在他说的小区门前。季布解开安全带，推开了车门，在下车前偏过头又看了英布一眼。
英布正好也在转头看他，他们的目光又撞在一起，但这一次没有人率先移开眼睛。时间好像凝固了，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这时候我是不是可以吻他。季布非常跳跃地想。这个想法在过去的岁月里曾经无数次在他脑海里出现过，但从来没有实现，所以现在他也只允许这个充满诱惑力的荒谬选项在他的脑子里停留了半秒。
半秒钟之后，他转过头，客气地向驾驶座上的人道谢，然后朝自己公寓楼的方向走去。

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在他身后响起。季布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

*这简直是两个金牛座在谈恋爱，真让人捉急。